【AMA】炉火、戏法与两道伤疤

   

梅林提着典礼佩剑,跟在亚瑟身后。城堡外正下着雪,他们经过东塔楼梯转角那扇巨大的螺旋纹窗,窗外落满一片无声的白。

走廊长而安静,只有两对叠和的脚步。欢庆之夜,连卫兵和男女仆人们也都高兴地醉醺醺的,被允许离开原来的岗位。宴会很盛大,一层一层堆叠的烤肉,一桶一桶的麦芽酒,银盘子里盛着珍珠似的葡萄,刚从地窖的冰室里取出,尝起来如同甘甜的脆水晶。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庆祝着他们又一次挫败了莫嘉娜的阴谋,也庆祝卡美洛迎来了一位新骑士——这一晚,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他的年少和英俊。

梅林伴在亚瑟身后,如往常一样,走进国王的寝室。刚进门,亚瑟就摘了披风,随手扔到他怀里,这件披风沾着淡淡的酒香,在氤氲的烛光里夺目鲜红。屋里暖意融融,炉火是在晚宴之前就升好的,眼下燃得正旺,每扇窗都换上了冬日的厚窗帘,把寒意严严实实地阻挡在外。卡美洛是如此温暖、舒适,是一个真正的家,和伊斯梅尔的冰天雪地有着巨大的反差。后者是一个冻结起来的硬邦邦的噩梦,自他们回来那天起,每个深夜,它都像冰雹一样砸落,压在梅林的胸口。

梅林把披风搭在臂弯,佩剑搁到桌上,他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它发出的声音比平时响。

“你到底是怎么了。”亚瑟已经走到床边,正在解腰带。他的声音把梅林从千里之外的风雪之地拉回温暖的壁炉前。

“我?”

“今晚我的杯子空了三次。”亚瑟头也不回地说,“是什么让你的脑瓜子塞得满满以至于看不见它?”

梅林是有好几次没注意到国王需要侍酒,他在盯着那位新受封的骑士。许多年前,站在到处是卫兵的广场的一头,他也是这样盯着那个呼唤他名字的小男孩。莫德瑞德知道他在看他。偶尔,他转过头来,目光与梅林稍稍一碰,又自然地回到骑士们的簇拥中,举杯祝酒,敬卡美洛的未来。好几次,亚瑟不得不出声咳嗽,好让梅林想起手里捧着的银壶。再后来,干脆是身边的王后在帮他侍酒。

梅林怀抱着披风,向衣橱走去,边走边随口道:“那是为了防止你喝得太多。”

亚瑟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在宴会上我从不喝多。再说了,如果那真是你的目的,你就会一直喋喋不休,而不是泥塑一样站在那儿。”

他像个泥塑一样站在那儿吗?梅林拉开衣柜门。太糟糕了,宫廷宴会上国王的男仆变成了泥塑。但是亚瑟并没有大发雷霆或者拿勺子敲他的脑袋,也许那是因为王后一直轻声细语,代替他把他照料得很妥帖。

梅林把披风挂好,取出干净整洁的亚麻睡袍,静候国王更衣。男仆居然没有立刻冒一两句话来顶嘴,这让亚瑟感到奇怪。他瞟了他一眼,抓过睡袍,站到屏风后。

“今晚也不传王后来吗?”梅林在外面问。

“不。”亚瑟把上衣扔出去。

梅林接住,抖开叠在怀里,准备带去洗衣房。

“我的伤还没好。”他听到亚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她用不着看到那些。”

梅林对他的伤再清楚不过了。这三天早上,他都带着药盒提前来到寝室,在照料炉火之后唤醒亚瑟,为他换药。其它倒还好,只是莫嘉娜用施有魔法的短剑刺下的两道深口子,盖乌斯看过之后断定会留下疤痕。它们一道在左肩,一道在中腹,两处皆不致命,但尤为特殊的是,从中流出的血无法止住。莫嘉娜不喜欢让憎恨的对象死得太快,她最爱的两个词,一是“漫长”,另一是“痛苦”。

从伊斯梅尔回卡美洛的那天晚上,梅林一夜未眠,他翻阅了好几章书,才找到针对短剑上魔咒的解咒。盖乌斯用羊齿草制成药膏,梅林捧在手里,为它附上魔法,与此同时,亚瑟昏沉欲睡,盖乌斯一直紧紧绑压着他的伤口,只要一松开,血就不停地渗出来。

他们匆匆地为他拭汗,清洗,然后敷上药膏,伤口终于神奇地止了血。

亚瑟很虚弱,撑起眼皮称赞了盖乌斯的医术。老御医双手交叠,谦虚地颔首,梅林一语不发地站在旁边,庆幸咒语起了作用。

“只有一个问题。”亚瑟微微皱眉,“能让它不这么痛吗?我的伤口好像烧起来了。”

盖乌斯悄悄瞥了梅林一眼,后者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睫垂下阴影。药膏会让伤口灼痛非常,他知道,但这不是他的咒语不成熟,这是必然的副作用。

“恐怕您只能忍着了。”盖乌斯抱歉地说。

用药水帮助亚瑟睡着之后,他安慰梅林:“痛是痛一点,总归性命无虞。”

梅林勉强扯了扯嘴角:“如果我及时……”

盖乌斯说:“你是在与死神抢人呢。还能指望什么呢?”

王后等在寝宫外,亚瑟直到第二天才见她,那时他已经习惯了忍痛,显得若无其事了。他们一起用早餐和午餐,王后只当他受了点轻伤。议事厅里,大臣们也没人能看出他有半点异常。他甚至还能骑马和演讲。王宫在准备着莫德瑞德的册封典礼,这位新晋的准爵士也为国王的康复感到惊奇,毕竟,他亲眼见到他是怎样受的伤。

梅林委婉地建议亚瑟把典礼向后推迟,等他痊愈再说,亚瑟拒绝了,他坚持嘉奖要及时,不能委屈骑士。至于伤,卡美洛的国王不应该在乎这点小伤,他是强壮的。

他大多时候都是强壮的,只不过,在清晨,当梅林蘸了冰凉药膏的手指触到他的皮肤、给伤口带来一阵火灼般的刺痛时,他会从咬紧的牙缝中说:“快点。别磨磨蹭蹭。”

——只有这时,他才露出一点点比针尖还细微的脆弱,掩盖在对男仆嫌弃的眼神下。

“你是五大国里手脚最慢的仆人。”他笃定地说。

梅林歪歪脑袋,左耳进右耳出。他跟着盖乌斯照料病人久了,知道有时不能理会他们的无理取闹。他从一开始就慢吞吞地,先拿温好的干净的水,把裹在亚瑟匀称结实的胸膛上的纱布稍稍润湿,然后才揭开,避免牵扯伤口。血和药膏混凝成深红色的痂,需要一双足够稳定的手去清洗,小心着不要翻动生长的新肉。他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只好努力不去增添它。

到了涂药膏这一步,梅林做得更小心,以至于亚瑟往往不仅感到刺痛,还有一种虫爬似的微痒。梅林的呼吸轻轻吹上他的皮肤,那些照料伤口的手指谨慎细致,触碰的不仅是亚瑟躯体上的两处破损,还有什么更深的部分,那部分藏在他心里,像一块布满裂纹的薄冰,不允许别人轻易触碰。

和以往的战伤不一样,这两道伤痕浸润了莫嘉娜的仇恨,流血不止是一个隐喻,她要亚瑟缓慢地失去一切,就像她自己。盖乌斯说,这样的伤口,即使痊愈了,还是会一生隐痛。这是一种无关魔法的诅咒。

“我亲爱的弟弟……”莫嘉娜轻柔的声音飘荡在卡美洛的王宫里,她从未真正离开。

亚瑟不断挑剔着梅林的动作,直到男仆把最后一圈纱布缠好,瞪起眼睛,叫他“五大国里最大的大头菜”。

亚瑟忍住笑,连带着伤口的灼痛都稍稍减轻,不得不承认,尽管他的男仆拙手笨脚,还可能不小心打翻换药的水盆,弄得满地积水,他也绝不愿意换一个人来做这件事。

如果有谁要看见他的伤口,触摸他的伤口,那只能是梅林。

屏风猛地一晃,亚瑟套睡衣时撞到了它。梅林回神,终于想起要佐证自己的观点。

“这就是为什么你今天不该喝酒。”他向里面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呢。”

“梅林。”亚瑟以他特有的语调喊道,带着一点抱怨和一点纵容。他从屏风后走出来,揉揉头发,歪倒在床上,“我们都应该喝酒。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

梅林耸耸肩膀,拉下搭在屏风上的衣物。典礼。宴会。这在卡美洛又不少见。

“年轻的骑士,就像一颗新发掘的宝石。”亚瑟由衷地说,“是王国的财富。”

他思忖片刻,语调忽而低沉:“可你,梅林,你好像整天都没笑过。”

梅林抬起眼皮,发现亚瑟正用清澈的、被烛火映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金发漾着柔光。他的心微微一刺,就像被细细的冰棱扎了一下。

“每当我有了新骑士,你总在边上傻笑。今天是怎么了?”

梅林支吾了几声。如果亚瑟问他鬼鬼祟祟消失去了哪里,他还有酒馆作借口,可亚瑟问他为什么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心事重重……

“啊,”他想到了,“昨天我帮盖乌斯试药,出了点意外。”

“什么?”

“我喝错了药。”他挠挠下巴,一本正经地胡扯,“面部僵硬……而且难以集中注意力。”

亚瑟看起来像有人告诉他全卡美洛的鸡一夜间全都不下蛋了。

“你是说,你心不在焉,神情古怪,都是因为喝错了药?”

“唔。”

“如果是这样,”他说,“可真是时候。”

“嗯……”

“当着所有贵族和大臣的面。”

“呃……”

“丢国王的脸。”

“这个,我不……”

“我很生气。”

“你很……?”

“必须给你一点教训。”

梅林警觉地感到一丝不妙。

亚瑟在床上坐正了,两颊凹陷,表示他正咬着黏膜思索。几秒后,他伸出食指一点:“为什么不来一段戏法呢,你从来没为我单独表演过。”

梅林感觉嗓子眼里突然噎了一颗葡萄。他看看他,又看了看周围,试图找出一两条隐形的理由来反对:“表演?戏法?现在?”

“现在。”亚瑟挪了挪身体,往腰后舒舒服服地垫了两个枕头,以眼神示意床尾处那块空地,“我命令你来一段。”

梅林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亚瑟看起来是认真的。

“你自己笑不出来,总能让我笑一笑吧。更何况,我的伤口还疼着呢。你知道那多辛苦吗?在宴会上忍着痛,一回头却是你猫屁股一样的表情。”

他发完牢骚,挑挑眉毛,提醒梅林赶快开始。见他站在原地不动,还指了指餐桌上的果篮:“那儿有苹果。”

梅林纠起眉头,把手里的衣服搁在高背椅上,迟疑地往餐桌那儿走了几步。

“快点儿。”亚瑟催促。

他只好带着几个苹果来到床尾,站在衣橱前。

“你真的要看这个?”他疑惑地问。

“真的。”

“看我扔苹果算什么‘教训’?”

“扔就是了。”

梅林收紧嘴角,天知道他完全是靠作弊才能接住几个熟鸡蛋。他低下头清清嗓子,趁机施了个小小的法术,然后把一个苹果扔到半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苹果们画出流畅的拱形,很顺利地在他双手间轮替,他专注地盯着上方,没注意到国王的动作。突然,左耳旁窜过一道冷风,同时有咚地一声闷响,把他吓地一跳,下意识地屏息。苹果们落下来,他手忙脚乱,抢救不及,两个咕噜噜滚到地上,一个勉强被接到怀里,还有一个——

梅林侧头一看,它被一把尖刀穿过,钉在衣橱的柜门上。微颤的刀柄上刻着蟠龙的族徽,它曾是老国王送的生日礼物,一直藏在亚瑟的床头。

一阵大笑声传来,亚瑟捂着肚子,正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瞧你!”他说,连早些时候宴会上那些精彩的表演都没让他这么笑过,“你刚刚的表情灵活着呢!”

梅林明白过来,亚瑟是专门等着要捉弄他。他耍这把戏可是老手了,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向别人扔刀子。

“你真是——”梅林吐出屏住的一口气,生气地点着头,他想起自己手里还有个苹果,于是毫不犹豫地把它朝床上那个还在笑的家伙扔过去。亚瑟精准地躲过,这还不够,梅林弯腰抓起滚到地上的那两只。

“你这个皇家——”他扔出一个。

“混蛋——”又扔出一个。

“喂!”亚瑟徒手接住一个,接着扑到床单上,避过了第二个。他不甘示弱地把其中一只砸了回来,梅林跳到一旁,苹果击中衣柜,滚到地板上。

“哦,陛下喜欢这种‘动态标靶’,对吧?”梅林挑衅地说,“不如明天推行新训练,让骑士们相互扔苹果——”

“得啦,得啦。”亚瑟举起双手,“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你朝我扔了一把刀子!”梅林摊开双手,“它将以什么方式使我开心?”

“朝乐观的地方想,”亚瑟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离开卡美洛,流亡到某个地方,至少,我们可以加入一个马戏团了。”

他得意地挑挑眉毛,随手捉起床单上的苹果,在睡衣上擦几下,塞到嘴里咬了一口。

“我保证,”他嚼着苹果,有些含糊地说,“到时候我们五五分成。”

梅林绷了又绷,还是没能绷住嘴角的笑意,索性再也不绷了,反正他不是真的喝错了药,亚瑟也不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胡诌。

城堡外仍在下雪,这场雪不知道会不会停,好在,他们暂时还拥有屋里温暖的炉火。

亚瑟把咬了一口的苹果丢到一边,拍拍手,认真地看着他:“告诉我吧。你对莫德瑞德有什么看法?”

他的眼睛很蓝,是卡美洛最晴朗的天空。但在伊斯梅尔那场冰冻的噩梦里,梅林看到的天空是血红色的。他看到倒下的旗帜,燃烧的残骸,森寒的剑。莫德瑞德杀了亚瑟。他只用一剑就抽干了他的生命。亚瑟跪倒在地,眼睛变成一泊死水中凝固的黑暗。

而现在,它们还很蓝。

梅林把脑海中的画面逼退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亚瑟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这些。

“我们还不了解他。”他只是说。

“相处的时间是不长,”亚瑟想了想,“可他救了我们的命。”

“他曾经站在莫嘉娜那边。”

“现在他向卡美洛宣誓了忠心。”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像背叛莫嘉娜那样背叛你?”

“他值得一个机会。”亚瑟没有犹豫地说,“做我的骑士,出身并不重要,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我愿意选择一个临危不惧、勇敢果断的人,莫德瑞德正是如此。”

一旦亚瑟决心要相信谁,就会全心全意地相信。梅林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对莫德瑞德,自始至终只有怀疑、恐惧和同情。它们的比例不断发生着变化,但其中绝对不包含信任。他不会去破坏亚瑟对任何一位骑士的信任,但他也不会作壁上观。盖乌斯也许是对的,在未来还未发生的时候,始终只是一种可能,但他会牢牢地、紧紧地盯住莫德瑞德……

“……他年纪还小,假以时日,卡美洛会把他培养成一名优秀的骑士。”

梅林答道:“我也希望是这样。”

亚瑟笑了笑。舒了一口气。

“你花了一整晚担心这个吗?伊斯梅尔的事情?”

梅林掩饰住胸膛里不断下坠的沉重,尽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我还担心……盖乌斯会不会记得帮我留点布丁。”

亚瑟哈了一声,站起身来,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看看你的——”

“已经好了。”梅林知道他要看什么,下意识地拽住了衣沿。

“让我看看。”亚瑟执着地要求。

梅林只好走到床边,把外套脱下,亚瑟将他的里衫撩起到肩膀,露出背脊上一条已沉淀成深红色的淤伤。

这是他措手不及被莫嘉娜的魔法击中,撞在岩石上留下的伤痕,比起亚瑟身上的,完全不算什么。

亚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上下拂过那道伤痕:“下一次,找个地方躲着,别冒冒失失地冲出来。”

“好啊,”梅林无所谓地说,“我不冲过去。我保证在旁边等着,等她把你杀了。”

亚瑟放下梅林的衣衫,遮住那道淤伤。

“你不懂,梅林。我知道莫嘉娜有多厉害,她动一动手指就能杀了我,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折磨我,但我从来不怕她。”

梅林拉扯好衣服,转过身,发现亚瑟又坐回了床上,他目光下垂,唇边笑意古怪,像是掺杂了痛苦:“可那天,那天看见你冲过来,我害怕了。”

说完,他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在这间熟悉的温暖安静的寝室里,梅林的鼻尖突然涌出淡淡的酸意,像有雪花飘落其上。他心底怔忡,下意识地撇过头,避开去看他。

也许他应该告诉亚瑟,告诉他别害怕,因为自己才是更加怕,甚至时时刻刻都在怕的那一个。

他揉揉鼻子,无畏地耸耸肩:“那你大可不必,说实话,我厉害极了。你的小命还要靠我来救呢。”

亚瑟仰起头,笑了一声。

“我真害怕莫嘉娜把你的脑袋砸傻了,那可就再也没人给我讲笑话了。”

梅林斜睨着他,干巴巴地跟着笑了两声。

“你会听我的吗?”亚瑟问,“下一次别这么做?”

“你说呢?”

亚瑟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轻轻叹息,眼神中有诸多慨然。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他缓了缓,“你也许是最不中用的仆人,但却是最难得的朋友。”

梅林扬起眉毛,退了两步,摊开手说:

“你知道吗?就凭你这句话,陛下,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离开卡美洛,四处流浪,我愿意勉为其难,带上你去马戏团混口饭吃。不过,我只能接受三七分成——你三我七。”

亚瑟抓起手边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只咬了一口的苹果——又扔了过去。

最后还是梅林一个个地收拾了到处滚的苹果,又费了好大力气从衣橱上拔出国王的刀子,归还鞘内,还藏于枕下。亚瑟喝掉晚间的助眠药,钻进毯子,很快就闭上了眼睛。梅林为他捻熄了烛火。

雪还在下,梅林沿着城堡里的楼梯一层一层向下,回到老御医的门前。正走到门口,门从里打开了,莫德瑞德手里握着一只小药瓶,刚要出来。

两人都没有开口,梅林听见他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

“艾莫瑞斯。”

他微笑着。

“晚安。”

他自然而然地与梅林擦身而过,崭新的骑士披风飘荡在身后,夺目的鲜红。

“他来要一瓶醒酒药水,”盖乌斯注视梅林把门关好,“骑士里有人喝多了。认真说一句,我发现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很有礼貌……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理由要对亚瑟不利。”

梅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别忘了你以前是如何促成未来的,梅林,”盖乌斯说,“跳出那个预言,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

“我不知道,盖乌斯,”梅林把外套扔在一把木椅子里,“我什么都不能做,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和那孩子谈过。他自己怎么说?”

“他说他来卡美洛是因为,亚瑟是对的而莫嘉娜是错的,因为爱比强大的力量更重要。”梅林机械地复述道,从语气里就能听出他的怀疑。

盖乌斯陷入了沉思。

“是什么让他这么想呢?”

“很明显,亚瑟愿意为了他的骑士赴汤蹈火。而莫嘉娜则把手下扔进蛇堆里拷问。”

“这也是他亲口说的?”

“差不多吧。”梅林犹豫了一下,“还有……”

“还有什么?”

“没什么。”他迅速地否认了。

盖乌斯将信将疑。不过他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他合上几本摊开的草药书,把它们堆到桌子一角,摘下了眼镜:“很晚了,去休息吧。你还有很长时间来思考这件事情。”

梅林和老御医道了晚安,走进他独自一人的小屋。他的屋子里没有壁炉,只依靠外面房间传来的余温,远远不如亚瑟的寝室暖和,但在这里,他可以偷偷用一个咒语,让毯子变得热烘烘的。他小声地对毯子施了法,抖开它披在身上,裹紧了走到窗前,发现自己呵出的气成了团团白雾,扑在结了冰花的窗户上。

他伸手把窗户推开。寒冷的夜空中,雪花轻轻飘洒进屋内。

他想起和莫德瑞德在那间小屋子里的对话。

“……你不相信我,对吗?”年轻的骑士看透了一切似的平静地微笑着。他黑色的卷发下,也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我等到亚瑟奄奄一息时才去救他,你因此怀疑我。”

他垂下双眼,如同示弱:“艾莫瑞斯,我愿意告诉你,诚实地告诉你,我之所以没在莫嘉娜出手前就阻止她,是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沟壑,上面飘浮着白茫茫的迷雾。

“……我没有下定决心,直到我听见他向莫嘉娜求情——在他以为自己将死的时候。”莫德瑞德接着说道,“我以为亚瑟王是一个骄傲的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开口求饶。我对了一半。他的确永远不会为自己求情——他是为了你,艾莫瑞斯。他为了他的骑士舍生忘死,为了你向莫嘉娜低头……他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雪花落在梅林的脸颊和头发上,很快化成小小的水滴。他关上窗,暂时把命运、预言和诅咒都关进了大雪中。

明天,亚瑟会参加莫德瑞德成为骑士后的第一次训练。他得一贯地早起去为他换药,确保那两道伤口不会成为国王用剑的阻碍。

他躺回自己的床上,许多声音同时对他嚷嚷着。

“他值得一个机会……”

“你不相信我……”

“莫德瑞德将杀死亚瑟王……”

“亚瑟的克星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梅林吹熄烛火,纷杂的声音也一同熄灭在了黑暗里。他知道,无论他相信与否,怀疑与否,选择与否,未来正似雪花一般,轻柔无声,却不可阻挡地降落着。

他裹紧毯子,闭上了眼睛。浮现在他思绪中的最后一幕,是当他离开房间时,莫德瑞德在他身后说的那句话。

“……也许有一天,我会遇到真心相待、生死与共的人。危难之际,我也一定会放下骄傲、为之以命相付……就像亚瑟一样。”

梅林清楚地记得自己没有回头,所以也就无从知道莫德瑞德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子。他走进长长的走廊,把年轻的骑士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此刻,他也走出那段回忆,在朦胧的雪光中并不安稳地睡去。

这一夜,无论梦境内外,大雪都没有停下。

  

  

FIN.

  

  

※重温501和502的产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写了这么长。Arthur那句挣扎着的“No”和“Morgana,please…”我也就看了二十来遍吧。联想到后来大莫为自己爱着的妹子也是如此求情……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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