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lin】【AM】直至终结-3

第三章 萤火与面包

 

一般来说,寄居在桥洞中的总是一群流浪汉。当夜幕降临,他们会打开过期罐头,喝几口酒,分享一个下流的笑话,在一个废油罐上玩牌,然后睡觉、或者睁着眼抱怨坐在超级跑车里狂按喇叭的人。

但加里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不参与他们那些打牌或掷骰子的小娱乐,不开玩笑,沉默寡言,独自睡在靠近桥洞边缘的位置,一个如果下雨就可能淋湿的地方。每到夜晚,他就静静蜷缩在毯子里,听着河水流动。

加里,白胡子卷曲纠缠,银色头发乱蓬蓬地压在一顶毛线帽下;一只眼得了白内障,瞳孔浑浊,而两边巩膜都发黄;皮肤黯淡,脸颊瘦得深深凹陷,鬓角旁长着老人斑。他每天都用河水清洗他的胡子,防止里面藏有腐烂的菜渣或变质的汤汁,但如果那天他没弄到吃的,则可以省去这一步。

在他破旧的毯子下,塞着两本封皮破损的书和一个水壶。除此之外,他已经不拥有什么了——哦,他还有每晚从桥洞中看去的这片夜空。

几乎没有人会在晚上来到这里,城里人都知道哪些地方是流浪汉聚集的区域,他们总是尽可能避开来走。只有一回,苏格兰的一个摇滚乐队来短暂打扰了他的宁静,他们给流浪汉们一笔钱,暂时租用这个桥洞,在这里拍了一支音乐录影。

所以,当加里注意到今晚那个年轻人时,不免感到惊讶。他在河边呆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目送河水流逝,接着仰起头,望向天空。

出于一直奇怪的冲动,加里出声喊住了他,更让他意外的是,那个年轻人没有感到嫌恶而立即离开,反而朝他走来,在他身旁坐下,询问他关于星星的事。

加里对星星了解的很多,比绝大多数不是流浪汉的人还多,他能解释恒星的成分,还有它们从诞生到死亡的一生。青年说他过去常常看见星星,在森林里,一小片开阔的空地上。他记得被露水沾湿的草地传来淡淡花香,他的同伴,先点起一小丛篝火,然后就躺在他身边,森林寂静只有火堆发出声响,那时星星看起来是那么近。

“你相信他们能预示命运吗?”青年问。

“那就是你看它们的原因?”加里说,眯了眯仍有视力的那只眼,想借远处的路灯光把对方看清楚一点,“但星星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和你我一样,互不相关。”

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哦,他今天还没有机会清洗他的胡子。

青年微笑起来,盯着他被薄毯覆盖着的松垮的肚皮,从袋子里拉出一根包好的长面包,

“你饿了吗?”他说,将包装纸撕开,面包掰开两半,“我们可以分享。”

加里深感这个青年的奇怪。对方把面包递过来,示意他接下,那面包烤得微微焦黄,洒着一层诱人的糖霜。

“你知道,很久以前,国王也不过只吃这种面包。”他开玩笑似地说。

加里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接过面包:“你说得对,星星和命运确有相似之处。”他咬了一口,咬得很小心,“它们都神秘,冷酷,不可触及……但是美丽。”

他吃完半块面包,享受从胃部传来的久违的柔软与温暖,然后珍惜地将手指上沾到的糖霜舔干净。期间青年一直沉默着,望着桥洞之外,见他吃完,便把自己的那份又掰一半递来。加里摆手拒绝了,说自己得到的已经足够。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青年于是轻轻撕下一小块面包扔进嘴里。

“那是我该问你的,年轻人。很晚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哦,我迷路了。”青年的蓝眼睛里折射出淡淡微光,“我叫亚瑟。”

“加里。”加里叹息,很久没有人需要他说起名字,其他流浪汉叫他“老不死的”,附近的孩子们叫他“臭老头”。

亚瑟看样子想与他握手,但加里没有碰他的手,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因为自己这双手是如此干瘪,黑瘦,脏兮兮的。

“你应该得到照顾。”亚瑟说,回头看看那群仍在打牌的家伙,“你的年纪……而且看起来像在病着。”

“嘘。”加里眨眨眼说,“小声点,这是我的秘密。如果那群人知道我病得这么严重,就会过来先把我弄死,然后栽到你头上,再把你的钱抢走。这样就能霸占我们两个现在拥有的这片景色。”

亚瑟和他一起哈哈笑起来,接着又关切道:“你病得很严重?”

“那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加里说,“我找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希望能悄无声息地去死。”

“但你一定有朋友,家人;肯定有个你所爱的……”亚瑟顿了顿,“希望离去时他能在你身边的人。”

加里靠在潮湿的弧形拱壁上,歪了歪头,把白头发蹭得更加凌乱:“有些时候,你只能一个人走。”

亚瑟沉默了,加里和蔼地望着他,不指望一个如他这般年轻的人能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他已经老得太够了,老得哪怕是癌症也并不可怕,他知道该什么时候独自离去。

“谢谢你的面包。”加里温和地改变了话题,“那是近来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之一。如果你在这座城市迷了路,想找个地方等待天亮,也欢迎你来分享我的旧毯子。”

稀疏的星星和堤岸上的路灯依旧发着光,流浪汉们打起了细细的呼噜,加里没有睡觉,他还想看看夜空。一个像他这么老的人,每天只要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河水发出细微的声响,亚瑟正睡在另一半破旧的毯子上,他提着的那个、像他本身一样孤零零的袋子,此时正枕在那颗金色的脑袋下。亚瑟的睡姿很不寻常,如果你睡在一块很小的地方,无论在哪儿,就都会自动蜷起身子,而不是像他这样,既略微放松,又本能地在警惕,仿佛随时可以醒来,拿起手边的武器。

加里熟悉这种睡姿。七十年前,他在军队服役、参加1943年英国对日本的战斗时,也是这样睡觉的。那时他才23岁,驾驶一架命名为“萤火虫”的战斗机,穿梭在云层之中。他对这架飞机情有独钟,把它当做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尤其是它的名字,使他坚信自己能交到好运。他有一个秘密从未对任何战友提起过,那个秘密深藏在他最贴身那件衣服的小口袋里,有时,在夜深时,他会把它握进掌心,默默祈祷。如果有人看到这幅场景,一定会奇怪被他如此珍视的东西竟只是个小空瓶子——是的,那只是个透明的空瓶子,只有一支小铅笔头那么大。但对他来说,那里面装着的东西无比珍贵。那是他的“萤火虫”。他会握着它祈祷,祈望着能平安回家,好在战争结束后、在小镇的站台上拥吻深爱的姑娘,在庆贺胜利的彩旗挥舞时,大声告诉她他们终于能共同生活、养育儿女。

那姑娘比他大五岁,是镇上肉铺老板的女儿,他从十三岁就悄悄爱着她,那时他还是个小毛孩,而她却已是个迷人的大姑娘,如果她在店里,每个去买肉的顾客总要盯着她看。加里买不起肉,他穷的连面包都买不起,但他还是会傻乎乎地跑到肉铺外面,为她吹响破破烂烂的口琴,直到被老板用木板条赶走。加里18岁去参军之前,姑娘同意了他的求婚,并请求他平安归来。加里拿出自己的小空瓶子给她看,告诉她只要有它在,他就一定能够回来。姑娘感到疑惑,但加里很确定。

“相信我,嘉迪丝。”他说,紧紧握着她的手,眼里充满了热切,“它会带我回家。”

他向她讲述了这个瓶子的故事,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别人说起它。故事发生的那一年他只有7岁,或者8岁,他的继父准备带他母亲、还有他刚出生不久的一双弟妹一起从他们偏僻的村子里搬走,去新地方生活。之所以没有算上他,是因为某天早上他被带到村外的磨坊,直接卖给了几个骑着马、驮着行李的男人。“他太小了!”他还记得其中一个人不满地抱怨,“你说的明明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这么小怎么能干活?我们还得把他养大!”而其他人纷纷附和。他的继父辩解道:“他很快就十岁了!他吃的不多——我可以再减点价。”买卖在一番讨价还价后成交,这一伙人把加里绑在马上,但他趁着他们的马匹沿森林边缘向北走时,找到机会逃进了林子。

嘉迪丝惊恐地看着他,为这段曾经的往事而害怕,她紧紧揪住他的手指,像是要确定他还在这里。“你跑回村里去了吗?”她紧张地问。

加里摇头,安慰地拍抚她的手背:“他们跟着追进林子,我害怕被抓到,不敢回头,只能不断往前跑,在森林里越跑越深,到终于觉得安全时,自己也迷路了。”

嘉迪丝专注地望着加里棕色的眼睛。他的巩膜十分清澈,皮肤光滑,脸颊饱满——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这个年轻的加里在继续讲他的故事。他在森林里一直待了好几天,重重树影和动物的叫声常常吓到他,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害怕。他仍然想回家——他不敢去想这天发生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乱走乱撞,到了第三天,他一共只吃下去几个果子,喝进几口露水,饥饿和困倦折磨得他毫无力气,被荆棘划伤的膝盖流血不止。加里终于感觉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这个想法让他小声哭泣起来。

这天晚上,天幕即将合拢,当他等待着一只狼或者狗熊来将自己吃掉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向他走来。那是个很老的老头,穿着破旧的缝补过很多次的大衣,背着脏兮兮的布包,沾满泥的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在远处站了一会儿,像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走过来。

加里渴地喊不出话,但他紧紧盯着老人,不敢眨眼,害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在眼前。也许是被他目光中的渴求触动,老人最终走到他身旁,蹲下身,拍了拍加里的头发。

“我迷……路……”加里断断续续地、艰难地说,“想……回家……”

老人沉默着,加里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那双蔚蓝的眼睛像深深的湖泊,充满了忧伤和悲悯。在它们的注视下,加里忽然被一股想放声大哭的感觉击中,老人的手依旧放在他头顶,他于是在那只手掌中大哭起来,泪珠一颗颗砸在地上,很快渗进土里消失不见。

等他哭完了,再次抬头时,老人递给他一只玻璃瓶,瓶中有一只正发着光的、很小的萤火虫,那微弱的光芒在灰暗的天色下仿佛散发着热量。

加里温柔地说:“这就是我的瓶子。是萤火的微光指引我找到了路,它没带我回原来的村子,它带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我们的小镇。我踏进镇子第一步时,那光芒突然熄灭——萤火虫不见了,瓶子空了。”

嘉迪丝捂住了嘴巴,眼里盈着泪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它就那么突然消失了。”加里说,“但我觉得它没有真的离开,它就在瓶子里,在我身边。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它会带我回家,嘉迪丝,别人会觉得我疯了,幻想出这个故事,但是,但是,是它带我来这里,让我遇见了你……它一定也会把我带回你的身边。”

电灯在屋顶闪烁,一群虫子绕着它嗡嗡飞舞。嘉迪丝选择相信这个故事,在战争前夜,她需要一些信念来守护她的爱人。她伸出手,覆盖上加里的掌心,空瓶子躺在他们两手之间。

后来,加里真的如约回到了小镇。他从载满回国士兵的列车上走下来,毫发未损,四肢健全,比以前更加英俊挺拔,军服上佩戴着闪亮的荣誉勋章……可嘉迪丝却没能在站台上等待他。肉铺老板强迫她嫁给了一个伦敦来的商人,那个男人足有五十岁,瘸着一条腿,依靠在战时高价贩卖布匹和粮食赚钱。

加里一直追到伦敦,从沿街低矮的窗户外看见嘉迪丝的丈夫用拐杖打她,她咬着袖子,拼命忍住叫喊。邻居们说,她丈夫染上了赌瘾,整天与扑克和酒精为伴,在没有收入的时候就对妻子拳打脚踢,他们的孩子才两岁,一天哭到晚。加里忍受不了,如果他从这扇窗户外面望见嘉迪丝过得快乐,如果她脸上有笑容,如果她白皙的皮肤上泛着健康的红晕,那他就会立刻离开,绝不去打扰,但现在他忍受不了。

加里把自己在军队得到的一部分奖金包好,偷偷塞进嘉迪丝家的牛奶箱里,想帮她还上一些债务,但嘉迪丝惊慌地把这些钱藏了起来——她立即就猜出这是谁送来的,害怕自己的丈夫看到这些钱,会找加里的麻烦。出于很多原因,她一直躲着他,直到几个月后,加里才找到机会和她见了面。他想要带她走,他们可以私奔去法国,或者去大洋彼岸的美国——去哪里都行,他有他的奖金呢。

嘉迪丝在痛苦中折磨了许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计划。她会趁着丈夫彻夜赌博,带着女儿一起偷偷溜出来,先去加里的公寓,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伦敦。加里把自己一直贴身带着的曾装有萤火的小空瓶子交给嘉迪丝当做信物,告诉她一切都会顺利。

那天晚上,伦敦的天空就像这样点缀着稀疏的星辰,加里在公园旁等待嘉迪丝,午夜时分,他们相见了。

他记得狂喜溢满他的胸膛,在这么多的磨难之后,他终于就要获得幸福。

就在他虔诚地亲吻嘉迪丝的额头时,街角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嘉迪丝的丈夫,几个邻居的男子,还有他的赌徒“朋友”,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嘉迪丝慌乱地抱紧女儿,加里牵牢她的手,而辱骂和威胁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他们一直跑过了几个转角,但最后,结束这一切的是一声枪响。几个赌鬼中的一个开了枪,子弹射中了嘉迪丝的后背。

加里听过炮火和轰炸机的轰鸣,见过血肉横飞、骨头断裂,但只有那天的那发子弹,让他一瞬间产生耳聋的错觉。嘉迪丝倒在他怀里,她两岁的女儿哇哇大哭,加里拼命想按住那个不断往外冒血的枪眼,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7岁那年、独自走失的森林中,回到那决定生死的一刻;仿佛又看见那个给他玻璃瓶的老人、看见他眼中满载的忧伤和悲悯……

加里大声痛叫,泪流满面,他希望自己从没有接过那只萤火虫,他希望自己死在森林里,被任何野兽吞吃入腹,如果是那样,嘉迪丝不会在今天死去,不会沉重地歪倒在他怀里,血流了满地。

然而,嘉迪丝却挣扎着睁开眼,凝望着他,小声呼唤着他,费力地把那只空瓶子塞进他手心里。

“我想说……谢谢……对你,加里……”她微弱地说,眼皮在颤抖,“还有森林里那个人……还有……这瓶子。如果不是这样,谁又会来爱我呢?谁又会来救我呢……”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剩他一个人呆望她的脸庞,五指间虚握着一只空瓶子,直到有人走近,粗鲁地把他们分开。

伦敦泰晤士河边潮湿的桥洞中,加里短暂地陷入了睡眠,又在黎明之前睁开了眼睛。在这一闭一睁之间,他已过了一生。

后来他曾离开英国,在大洋彼岸谋到一份事业,也曾托人寻找嘉迪丝的女儿,给她一些资助。他的事业经营得很好,毕竟他把大半辈子的时光花在这上面,但最终,他抛下一切,两手空空,返回故土。

直到现在这个年纪,他才明白了许多事。

比如,命运。比如,星星。

右肋传来一阵微微的绞痛,是他肝脏上的癌肿在作祟,加里一直在等待,等它突然破裂,让流出的血溢满整个腹腔,撑起他原本就发黄发黑的皮肤。

他从毯子里悄悄地,缓慢地爬起来,想在今天真正回到家去。如果没有昨晚那块面包,他可能没这个力气,但不知怎么,那面包像灵药一样,让他的四肢变得灵活起来。也正是如此,他知道时间就是在今天,今天他应该到嘉迪丝的墓园里去——回到他的家。

加里爬起来,看到亚瑟还在熟睡,湛蓝的眼睛被放松的眼皮覆盖着,而身体依然保持警惕。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年轻人和他的面包,有那么一瞬间,亚瑟的蓝眼睛正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他在森林里遇见的那个老人。

忽然间福至心灵,他想起昨晚,亚瑟说,他也在这里迷了路。

加里把手伸进最里面那件破旧睡衣的口袋,指尖触摸到一个坚硬光滑的小东西。他带着它走向河流,捞起一捧河水,轻轻洗掉了上面沾满的指纹。它空空如也,但加里认为,那只是一种表象。真正珍贵的东西在人们心里。他回到毯子旁,略微颤抖着双手,把那只瓶子轻轻握进亚瑟的掌心,在动身之前,沙哑着向他祝福:

“年轻人,你会找到回家的路。”

也许吧,命运神秘,冷酷,不可触及。但它仍旧美丽。

毕竟,萤火和面包,那是在生命的最初和最后,分别发生在他身上的如此美好的事情。

在桥洞边缘,加里最后看了一眼握在亚瑟手中的空瓶子,然后他转过身,蹒跚着走入了泰晤士河畔凌晨的雾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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